万物皆澡。

    雨打芭蕉，为植物澡；老牛打汪，属动物澡；二龙吐水浴佛祖，则是神仙澡了。连齐天大圣美猴王亦不能免俗，受日月精华蹦出石头缝后，也是先一头栽入花果山水池洗了把澡，才直上天庭完成大闹天宫壮举的。

    人亦然，中*华夏民族的风俗中，生有洗三，死有乞水，入世先洗澡，逝世也得洗澡。看来，甭管白人、黑人、古人、今人，一生总是离不开洗澡。而*爱洗澡、*会洗澡、*懂洗澡的，是中*人。记得民*年间扬州老澡堂有付对联：“洁净浴池流涓涧，源渊沧浪泛清波”，字字水，水漾漾，中*人在水中“忽悠”了两千多年，终至“忽悠”出个“水包皮”文化来。

    中*人何以痴于澡？除旧污？重礼仪？图休闲？皆然。但是，中*人对洗澡功能的定位，早已突破了单纯卫生生理的需要，进入到精神修炼的层面和情趣享受的范畴了。连休闲也要整出文化来，这是儒学底蕴尤为深厚的中*人的狠处。于是，我便感悟出，洗澡其实另有一功能：裸裎。裸裎者，浴业行话唤作脱光下池。没有人是穿着衣服入水的，其妙处似应属于沐浴文化的组成元素。

    这妙处，首在甜蜜。脱光下池，大概会勾起儿时被妈妈按在木盆里洗澡的回忆，扭糖球似的，怕开水烫，怕搓背疼，怕皂角水迷眼，怕胳肢窝痒痒，怕漏风的巴掌拍向小屁股，怕洗完了扔上凉床，不让下地玩儿……妈妈的助浴人生*甜，几乎是人生*温馨*坦诚的记忆。人为啥要长大呢？

    脱光下池的妙处，还在自信。对脱光下池，自古以来东西方两种不同的文化背景，曾经导致了两种沐浴形态的各擅千秋。在古老中*，儒训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，不可示人，规范了古老礼仪之邦中*人的含蓄和内向，所以11世纪前吾辈祖宗洗澡隐私化、保密化、家庭化，公共浴室迟迟到宋才问世，贵妃出浴必须依靠唐诗的描绘，充分调动人类美的欣赏想象力，才能在猜摸勾勒中获得“清水出芙蓉”的美感来。而西方审美观照就大相径庭了，古希腊人裸浴，更多的是为了欣赏和崇拜无与伦比的美妙人体，这几乎成了希腊艺术滥觞的萌芽。西洋画师染指浴间，留下了一幅幅直观而冲击的玉体艺术画，给如今的欧美艺术品拍卖市场提供了疯狂的竞争空间。西风东渐，直至上个世纪30年代，有画魂之称的扬州籍旅法女画家潘玉良，才以裸体人体画享誉欧洲画坛，她的基本功就是在民*30年代上海混堂写生打下的，为此她遭受到女浴客们的拳脚惩罚，但是，这却是沐浴裸裎无意间对艺术的一个文化贡献。

    对东方礼仪之邦的中*人而言，脱光下池更需要勇气，勇气来自于自信！无暇的人、健美的人自然不畏一脱。其实同理，社会生活中健康的、自信的、光明的、正大的，就不怕直面自己、坦荡自己、暴露自己、解剖自己，而这勇者的底气，是具备真善美的自在内功！相反，肮脏的、腐败的、丑陋的、龌龊的，才不敢示人，才会在重重包裹中表演道貌岸然其表、虚假腐朽其中的丑剧！这包装，是虚弱的同名词。

    脱光下池的妙处，又在回归。我有一儿时老友从政直至当“长”，此公仁厚，遇故交仍平和相待，在我辞职从文后仍以礼贤下士之风待我；但每逢广庭场合，我为维护其官仪，总以“长”尊称之；一日邂逅于浴，二人皆赤裸相对，孩提无猜状态自然再现，我称他兄，他道我弟，我给他洗头，他为我搓背，爽极了酷毙了！然而，好景不复，一旦待他浴毕整装、弹冠登车时，送者甚众，秘书拉门，我又称他“长”了。我俩都苦笑地失去了裸裎状态下的大畅达大快活。

    这不禁使人联想起电视剧《宰相刘罗锅》中收尾的神来之笔：皆入暮年的乾隆帝与刘宰相终在澡池会师！相对忘形总一般，刮垢无分身贵贱，再不是上对下，再不是臣侍君，而是两个真实的人面对，一个就是弘历，一个就是刘墉，直面着身体，也坦荡着灵魂，风风雨雨几十载，亲过多少次又斗过多少回，今天都雨霁云消现晴天，*泰民安兄弟缘矣！可见当他们卸龙袍抑或宽朝服、携手光身入水时，也就携手走进了人生关系的本来世界：人人袒裼，个个裸程，无尊卑，无贫富，无肩章官阶，无职业标识，不计门第高低，无论出身贵贱，官也罢民也罢，雅也罢俗也罢，人格平等了，尊严返祖了，于是便进入了一个有形又忘形的世界，一个有我又忘我的世界。什么名与利、宠与辱、恩与怨、爱与恨，尽皆抛至九霄云外矣！

    脱光下池的妙处，尤在境界。江淮浴池旧称混堂。混字，不是混浊之混，而是混沌之混，混一而不可分称混，《白虎通·天地》解，“混沌相连，视之不见，听之不闻。”那是世界未开辟前天地未分的状态。而浴客步入瑶池，如入三月烟花，水雾空蒙，虚无缥缈，一个水蒙蒙气腾腾的世界，或曰清人“混沌一堂和气温”的境界。《庄子·缮性》：“古之人在混芒之中。”按成玄英疏，其由在“淳风未散”，风淳而有德，这是人类社会多么理想的境界。尧舜淳德，开明君之先；孔孟淳德，成圣人之贤；欧阳淳德，鼓六一宗风；东坡淳德，破万花积蔽；苏武淳德，谱亮节新篇；岳飞淳德，留浩然正气，这都是人生之大境界。古人云：与其澡于水，宁澡于德。澡身的同时不忘浴德，就是训导我们这些后生小子脱光下池时，从混中悟淳悟德。表里皆净，内外俱修，把裸浴与德育相连，大概算是沐浴的文化价值观了。

    话说回头，人，本来赤条条来到世界，*终赤条条离开世界。一生之中，全以“皇帝的外衣”包裹于伪装之中，其实也累人。不妨在浴池这个特定的时空中，隔三叉五裸它一下，光光明明示人，磊磊落落面世，坦坦荡荡对己，自我解剖式地观赏一下原本属于自己的自己，进而升华到灵魂的裸裎，亦为化境。荡开一笔，引申开去，其实人生的审视何尝不是如此？

    “若说赤身裸体便是邪恶，那么衣冠禽兽又好在哪里？”说这话的是*学大师梁实秋，吾意亦然。